Thomson離去的那一刻

房東：正心皇帝
發表時間：2002-04-07

忽然接到電話說醫生宣佈Thomson沒救了,請我們把握剩下的二十四小時.
才三個星期前的事,一個好好的孩子就這麼一病不起. 人說久病床前無孝子,Thomson不過病了三個星期,我卻該死的有點認為他終於能解脫的感覺. 前天才跟娃娃,小蜜蜂一班網友聚會,開心的氣息仍舊存在心中,早沒把Thomson的病掛在心上. 想想三星期來我是最懶散的一個,整天忙東忙西給自己找借口不去探病. 實在很難相信一個小小的發燒能帶來多大的災難,沒法相信那成天上蹦下跳,精力用不完的Thomson會病的多深. 直到這一刻前我還是抱著最大的信心與希望,深信病床是鎖不住他的. 甚至懷疑是阿姨她們太神經質了,或者英文不好弄錯醫生的意思

三個星期來Thomson因為突發性高燒入院至今昏迷不醒,滿身插滿了不知名的管子. 隔著玻璃窗看過他幾次,總覺得他那顫抖的小眼睛一會兒就要張開似. 腦中常常迴盪起他那可愛的聲音叫著:「塔奴,塔奴.」
塔奴是越南話中「小眼睛」的意思,是他們家背地裡偷偷給我起的渾號,卻讓Thomson這天真無邪的孩子表露無遺,好幾次羞煞阿姨. Thomson自小多災多難,身上處處是手術後的疤痕,兩條腿走起路來一跛一跛的,卻比一般孩子更精神,更愛跑愛跳. 總要纏著我一遍又一遍表演斷手指的魔術把戲,玩一樣的電動,說同樣的笑話,陪他玩一次也接到過的羽毛球,陪他看誰也看不懂的兒童節目跟著跳舞. 兩三年來同一套遊戲卻怎麼也玩不膩,總能讓他哈哈大笑,最後要讓阿姨半罵半哄的逼他睡覺. 總是在我與他姐姐講電話時拿起電話又叫又鬧,折騰大伙好半日. 我這人不太喜歡小孩子,每次都是應付性地陪陪他,但從阿姨的眼中我看到了欣慰與感謝. 就這麼不知不覺的兩三年,原來我與Thomson已建立起了這一層感情,如今的他卻靜得可怕.
之前在醫院Thomson的家人還能偶爾說說笑笑,為我這外人還會在對話中加幾上句廣東話,讓我清楚大家在說些什麼. 今晚接到Thomson姐姐的電話,叫我馬上去醫院陪她,口氣又差又拗. 快兩點了,本來想看完中文台重播的康熙帝國後就去睡了,卻只好心不干情不願的去了. 回想起今早醫生說過的事,忽然心中一涼:「這一趟該不會真的要去送Thomson吧?」本抱著早去早回的心態,熟不知這一去竟折騰整整兩天.

在醫院餐廳見到Thomson姐姐慘白的臉上帶著乾了不知道幾遍的淚痕,憔悴無神地直往口袋裡抓,手裡捏一把爛掉的衛生指團,乍看下像個神經病,很難把她和平日那個時髦的摩登美少女想在一起. 我撿著好話安慰她,卻說一句就被罵一句. 讓我覺得自己好像是來找罪受的.
「沒得救了,為什麼一直還要說他會好得起來?」邊罵著邊打我. 想想還真委屈,若一點都不抱希望我還來幹什麼? 我熟悉地走進兒童醫院裡的ICU病房,看見了雙眼半張滿身插滿管子的Thomson. 氣色看上去比之前差了些,卻不像阿姨說的那麼嚴重. 我想我是最抱著希望,最樂觀的一個,甚至認為得天獨厚的我能為他帶來些奇蹟.
這一晚我陪在Thomson身邊,不斷與他心靈喊話,不斷想著他醒來又要帶他去哪,要買什麼好玩的給他. 看著他滯留的眼睛,不時有些生氣…
你這孩子野哪去了,怎麼不知道該回家了…
Thomson,你還有很多事要做,你還要長大,還要交女朋友,還要…
他還是默默的保持著不變的表情. 一晚上我試著去研究一堆儀表板,一堆螢光幕上的數字. 總覺得這些機器才是讓Thomson一直好不了的禍因,卻一個鈕也不敢觸碰. 不時與護士說說聊聊,不時與他姐姐打打屁. 姐姐說智齒快要長了,約我一起去拔掉. 開玩笑給她看看我因為怕痛不敢拔牙,被擠壞的牙齒. 時間過得好快,我們兩個人陪著Thomson過了這一晚,天漸漸亮了.
「我好怕,弟弟會不會真的要死了,我快要沒有弟弟了.」她帶著淚光問起這個問過無數遍的問題.
不到最後一刻我總是一點也不放棄,似懂裝懂的解說了Thomson的情形,再把他和一些嚴重點的病人比較比較. 不知道從哪來的信心,我總覺得小Thomson一定過得了這一關,我甚至一點也不擔心.

早上九點多,漂亮又時髦的兩名年青女腦科專家來了,看上去跟電影裡的專科大不相同. 會同好幾個ICU裡的大佬,一大本一大本資料開會. 這仗陣看得我愈來愈怕,真的有那麼嚴重嗎?
阿姨醒了,陪在Thomson的身邊用越南話有說有念,我猜大概離不開母親與孩子間的私房話. 醫生們做了一輪輪試驗,又照眼珠子又用針刺. 終於決定把呼叫器關掉,看看Thomson的大腦到底還能不能使用. 我暗地偷笑,不過就看看還能不能呼吸嘛. 我深信和Thomson用心溝通了一晚上後,他絕對不會讓我失望的.
在好幾個醫生護士的陪同下,呼叫器關掉了. 醫生說:「我們看看四分鐘內會有什麼樣的反應.」
吸氣,快吸氣呀…我暗自等著他隨便給我個動作都好. 吸口氣,眨個眼,喊聲痛,而Thomson卻好像線都沒有的風箏,任我們使勁搓著手把也尋不到天上的飛翼. 我像給人重重摑了一耳光,打掉了我的希望與信心. 安靜中主任終於無奈說道:「看來事實我們已經很清楚了.」於是再度開起呼叫器.
我想阿姨的心情比我強烈,主任作出了如同死亡的宣言後,終於情不自禁跳到Thomson身上嚎啕大哭. 這哭聲是我無法形容的,是戲劇中看不到的. 哭得憾動在場的每一個人,哭得我喉嚨收緊,頭腦熱氣脹呼呼的頓時滿框淚.
醫生們決定再開一個會,再決定下一步該怎麼辦,但護士卻流著淚告訴我們其實也蠻清楚了. 如果判定已經腦死的話,就看阿姨怎麼決定了. 護士安慰Thomson的家人說:「沒有對不對的決定,一切都是為了Thomson好. 看是要繼續讓小朋友辛苦,還是…」接著說了些什麼不會有痛苦啦,還算不算一個活人啦,的話.
決定什麼? 難到安樂死在加拿大合法嗎?

這個會開得很久,一開又好幾個小時. 我和Thomson的姐姐在院子裡走走晃晃,她的淚像是堵不住似地流個不停,無助地問我:「現在該怎麼辦? 我不想要這樣呀.」孩子般可愛的臉龐卻掛著生離死別的憂傷,那是我這個外人只能意會不能體會的.
「再看看,一定還有希望的.」這一刻,我已經不再相信自己.
走了好久,一晚沒吃肚子也餓了,隨便買個三明治回到會客室. 卻是看見兩名白袍的醫生面色寧重地說:「也許這樣做能使同樣的悲劇不再發生在別的孩子身上.」接下來我拼拼湊湊地聽出,原來是在遊說解剖的事. 阿姨真是崩潰了,歇斯底里時放聲大哭,時攤在沙發上動也不動. 一直表現得非常堅強神態自若的叔叔也不經哭了. 這時候什麼樣的人都有,陪著一起哭的,幫忙安慰的,看笑話的百般俱全.
天呀,難道真的無力回天了嗎? 這一刻我深深體會,要一個人死是多麼簡單的事,但要一個人活起來卻多麼的困難. 我不記得三明治放哪裡去了,會開得太久了,Thomson的姐姐躺在我腳上一起睡著了.
強權,金錢,地位…種種我往日追求的名辭一個個浮現腦中. 生死面前,我這個桀驁不馴的人顯得太渺小了.

砰砰砰! 急促的敲門聲嚇醒我,看看錶居然睡了那麼久,我想我是太累了. 會開到晚上九點多,阿姨急得叫醒我跟Thomson的姐姐:「快起來,要拔管子了.」
Thomson被換到一個安靜的小房間,家屬尼姑都到齊了. 我獨自坐在房外一張鐵椅子上,靜靜聽著頌經歌聲. 四下無人,我終於能放下身段放情哭泣. 胖護士遞給我面紙「你沒事吧.」
Thomson你知道嗎,哥哥雖然表面上不太愛理人,但卻真的好喜歡你. 希望帶你去好多地方,希望看你長大交女朋友,希望看你成為英俊挺拔的男子漢. 不論變好變壞想看見你的生命延續下去,哥哥真的好沒用.
門開了,尼姑匆匆離去. 雖然平常人忌諱,但我決定站在房裡陪Thomson走完最後一程. 幾個護士和ICU主任在房外早已準備好,阿姨看上非常很冷靜,默默握著Thomson的手,擦擦汗說說話.
「可以再等幾分鐘嗎,我想再陪兒子說說話.」
「不要急,妳想要多少時間都可以.」院方的態度非常配合,Thomson的家人也不拖泥帶水「好吧! 可以拔了.」
院方為Thomson解開一支支管子,動作細心又溫柔. 這一刻其他人差不多都避了出去,只剩下我跟Thomson的爸媽,姐姐. 阿姨用捨不得的眼神一直望著Thomson,不時問Thomson有什麼話快點跟媽媽說. 情感似乎再也沒法壓抑,大家的眼淚開閘似地水流不止,我也再不覺得羞恥,任它淌面而下.
想想自己好幾年的鬥爭生涯,風雨中走出來的一條路,也許都及不上Thomson在這一刻要走的路堅辛. 面臨好幾次的生離死別,不過那都是幾刀幾槍死得乾乾淨淨,不然就是事後才在報上看見,從沒試過這樣慢慢地目送一個病號走. 我配服阿姨她們的勇氣,做出拔管子的決定,這是一份完全不同的堅強.

Thomson的心跳愈發緩慢,從昨晚的研究中我知道那便是他的心跳. 護士不好意思地跑進來把心跳圖關掉「對不起,我忘了關. 你們不需要看著這個.」看上去Thomson並沒有太大的改變,除了不再呼吸以外其他都和昨晚差不多. 清瘦淡灰的臉旁不復往日笑容,從他清麗的五官上不難猜想,長大後一定是像他姐姐一樣好看. 「請你幫忙把那開關熄掉好嗎?」一句話打醒了我,也讓我多少覺得自己還有點用處. 我關上了燈,佛妙隨著錄音機響起. Thomson終於解脫了.
接下來面對的是思念要給大家帶來的痛苦,一個人獨處時,家中一景一物所要勾起的回億,但這已不在是我這外人能幫得上忙的了. 阿姨不斷的說剛才Thomson斷氣前有張開眼睛看他,說有看見他吸幾口氣. 也許是她的幻覺吧,我甚至懷疑在這二十幾個小時之中Thomson是否早走了,我不過是對著空殼子說話.
思考間,Thomson的吵鬧聲始終不停迴盪在我耳間,叫著「塔奴,塔奴.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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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 樓住戶：正心皇帝
發表時間：2002-04-07

也許你們不認識這個十二歲不到的孩子...
但從這一刻起,希望大家珍惜身邊的每一個人.

四月六號加拿大西岸時間,晚上十點十五分
如同親弟弟的Thomson離開了我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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